五月,仲夏,即使身處高山之上,天氣也變得悶熱起來。
距離六月中旬諸位好友到訪的日子,還差好些時日,但孤山一帶,已經忽然熱鬧了起來。原來萬壽寶典落在無劍園的消息,在江湖中不脛而走,已經是傳得沸沸揚揚,江湖中人不論黑道白道,都想來一探究竟。
孤山離澐陽不遠,澐水從此東流六十里注入黃河,澐陽一向都是黃河漕幫金龍幫幫眾經常往返之地。是以金龍幫的人得消息最快,來得也最快,幫主黃龍親自出馬,領著手下三十餘人,剛來到孤山山腳,後面就出現了天符幫的人匆匆趕到。兩幫人馬對峙喊話。
『天符幫要取的東西,憑你小小一個金龍幫還敢相爭?快快躲回到水里去吧,呵呵呵。』
金龍幫幫主名叫黃龍,當下出陣回話道:『便是你洪幫主在此,黃某也未必就怕,我認得你,天符幫下屬黃土壇下屬的一個小廝,你是姓何?還是胡?算了,黃某還不放在眼裡。』
天符幫領頭的叫何彪,確是黃土壇下的,但自覺不是個小廝,而壇主的得力左右手!天符幫勢力遍及天下,消息很是靈通,這次得到消息後,已用飛鴿傳書上報壇主,自己先一步領人前來踩踩盤子。當下聞言怒道:『對付你們這些小賊,何須我幫主出手?在水上還難說,上了岸你們就只是一群沒有鉗的螃蟹!』
雙方一言不合,眼見就要大打出手,金龍幫中一人忽然大笑道:『幫主且慢,對面那位何兄弟,且聽我一言,我們當中,可有人敵得過山上那位無劍劍客?不論硬闖還是暗訪,又可有人敢走進那無劍園半步?連東西都還沒見到,便打個你死我活,這買賣穩賠不賺啊。不如合作查清事情后,再作定奪?』
何彪冷笑道:『我天符幫實力雄厚,不須和你們合作。』
黃龍也道:『你天符幫一向狡詐,黃某也不屑。那就各踩各的盤,河水別犯井水,誰能拿到東西算誰的本事,咱們走!』
於是兩幫人馬各自帶人上山,在無劍園附近偷偷窺探。吳二公子生活簡樸,無劍園內兩個庭院三間房舍,除了三位主人,就只有一位家務老僕曹伯,和一位尚小倩的隨侍丫鬟玉儿。好幾日過去,金龍幫想等天符幫先出手,自己好撿漁人之利,天符幫又想先等幫主來到聚齊人馬再動手,但主要還是畏懼吳二公子的名頭,雙方遲遲不敢有所行動。
他們都沒有察覺到,從在山下對峙開始,就都被人盯上了。這兩個人衣衫襤樓,是個叫花子,數一數背上口袋,正是丐幫的八袋弟子。丐幫雖然號稱天下第一大幫,人數最眾,分佈最廣,但若論組織卻遠沒有其他幫派那麼嚴謹,幫中弟子多數各自為政,只有在關乎全幫利害的事上,才會由幫主出面統籌,像這種搶奪武功秘笈的事,若是上報,豈非等於把秘笈獻給幫主?所以這兩人探得消息後,便獨自來了。當下兩人見金龍幫和天符幫人遲遲不動手,等得不耐煩了,於是便生出一條毒計。
黃衫乞丐攙扶著藍衫乞丐,慌慌忙闖進了無劍園,藍衫乞丐口吐鮮血,黃衫乞丐大呼:『吳二公子救命!』
吳二公子從屋內緩緩步出,望著兩人,眼神毫無表情。
黃衫乞丐驚慌說道:『我倆乃是丐幫中人,路過此處,遇見那金龍幫和天符幫的賊人在附近鬼鬼祟祟,心想恐怕是要對吳二公子不敬。本來吳二公子武功絕頂,不必怕此宵小之輩,但又恐二公子明刀易擋,暗箭難防,於是不知輕重,想去探聽賊人虛實,不料那天符幫賊人武功不怎麼樣,用毒的手段卻著實厲害,我兄弟中毒不淺,求二公子大發慈悲,救我兄弟一命!』
吳二公子冷冷一笑,說了聲:『好。』當即走近替那藍衫乞丐把脈。機不可失,兩人忽地出手,黃衫乞丐撒出一抹綠色毒粉,藍衫乞丐則亮出匕首,刃锋烏黑發亮,顯然也萃了劇毒,全都往吳二公子招呼過去。兩人出手迅速狠辣,看得出也是兩個狠角色。
但是吳二公子何許人也?早在賊人進入無劍園方圓一里之內,在他眼下便已原形畢露。這些天這些人在附近鬼鬼祟祟探頭探腦,他也盡數看在眼裡,不動聲色,就想看看你們有何本事。當下他一拂袖震散了毒粉,手握劍訣一劃,黃衫乞丐胸口爆裂,鮮血狂噴,當即死去,另一邊後發先至,緊緊扣住藍衫乞丐脈門,藍衫乞丐只覺宛如被拷上一把燒得火紅的鐵銬,連匕首也無力握住,全身癱軟。
吳二公子哼了一聲,冷冷道:『宵小之輩,說的可是兩位自己?』藍衫乞丐劇痛入心,只能苦苦求饒。吳二公子又問:『說清楚,你們前來,所謂何事?』藍衫乞丐好不容易從嘴中擠出了四個字:『萬、壽、寶、典。』
『不知量力!』吳二公子又哼了一聲,用力一送,劍指一劃,藍衫乞丐被一劍封喉,也當場死去。
這一幕自然清楚落在在外窺視的金龍幫和天符幫人眼中,大家都覺頭皮發麻,心驚膽顫。但要這些人放棄也並不是這麼容易。
這一夜,吳二公子睡至半夜,忽覺胸漲腹痛,轉醒一運氣,便知中了毒,大驚,起身一看妻子和女兒,皆臉無血色,一頭冷汗,昏迷不醒,顯然一樣中毒。他不及思索,連忙給二人運氣驅毒。約莫過了半個時辰,尚小倩才悠悠轉醒,吳二公子繼續全神貫注替女兒解毒,但一個一歲小孩體質難比成人,中毒頗深,直到天色大亮,女兒臉色方才恢復紅潤,雖還昏昏沉沉,總算保住性命。
尚小倩心疼女兒,哭著問道:『是誰下的毒?怎麼下的毒?』
吳二公子微一沉思便恍然:『是睡前吃的飯菜,毒性現在才發作。飯菜是曹伯準備的……』說罷便呼喊老僕和丫鬟,卻良久不見回應。他心下一凜,囑咐妻子不要外出,隨即出屋查看。轉了一圈,卻發現老僕和丫鬟都死了,一枚飛鏢正中眉心,當場身亡。
吳二公子火冒三丈,怒不可遏,喝道:『爾等惡賊,不知死活!』一跺腳,人已往金龍幫人藏身之處飛去。
原來天符幫人勘探地形,得知一條流經無劍園的小溪,正是園中食水的水源,於是便繞到小溪上游,在水中下毒。黃衫乞丐說天符幫用毒厲害,倒也不假。在流水中下毒不同於在井中,流水不斷,須得極大量的毒,再算好園內老僕取水的時機,方能湊效,但為了對付手段如此厲害的高手,何彪還是覺得划算。
而金龍幫人幾天以來觀察園內五人的行動,知道每天一早,天色剛亮,老僕總是要打掃庭院,丫鬟總是要到後院花圃給主人摘幾朵鮮花,這是他們離開房舍最遠的時機,秉著能殺一個是一個的原則,先解決了兩個僕人,說不定也能起到擾敵的奇效。
當下吳二公子殺了過來,金龍幫人沒料到他其實早已摸清自己藏身之地,這一下所有人大吃一驚,鳥獸四散。只見吳二公子挺指為劍,疾快揮舞,劍到之處,必有人血濺當場。不過三五個翻騰,金龍幫人死了大半,幫主黃龍早逃得無影無踪。
吳二公子停下,忽覺喉頭一甜,竟然吐了一口血。原來剛才急於給母女兩人解毒,竟忘了自己尚未解毒。本來這點毒藥奈何不了他,但卻在這時運勁動手殺人,加上整晚運功解毒,耗了不少元氣,致使毒氣攻心,竟受了一點內傷。但他殺得興起,一抹嘴角血跡,一點小傷毫不在意,轉身又往天符幫人衝了過去,今日大開殺戒,絕不留情。待得那天符幫人又倒下一片,無劍園內忽然遠遠傳來尚小倩一聲驚呼,吳二公子心下一凜,顧不得趕盡殺絕,急忙又趕回屋內。
只見尚小倩緊抱著女兒,一旁三個黑衣大漢團團圍住,其中一人沉聲道:『交出萬壽寶典,饒你母女性命!』尚小倩冷冷道:『書是有的。想要,找我當家的要去。』另一人失笑道:『要是殺得了無劍劍客,我們還要那秘笈作甚?逼不得已,只好來欺負妳這婦孺了。』
吳二公子一看三人手上的奇門兵器,銀色雙頭鷹爪,便知道他們身份了,當下冷笑道:『有這句話,算你們湖北三禽有自知之明。』
這三人外號『湖北三鷹』,老大雄鷹,老二獵鷹,老三飛鷹,一向憑其凌厲的鷹爪功在湖北一帶作惡。這時突然見到吳二公子,不禁驚慌失措,只有獵鷹腦袋機靈,慌忙上前一把扣住尚小倩,以作人質。沒想到尚小倩以前也是江湖中人,本身雖不愛習武,但成親數年以來受丈夫指教,雖不足以對付湖北三鷹,自保卻不成問題,這時她腳踏北斗,身子一偏,頓時掙脫,跳到丈夫身後。
吳二公子二話不說,乘機連發三劍,劍劍要命,直指湖北三鷹。這湖北三鷹不比之前金龍天符的小嘍羅,三人聯手多年,默契十足,這時奮力抵禦,吳二公子一陣自忖,便喝道:『二十招之內,爾等必敗!』臨陣計招,是他一貫作風。
正憨鬥間,又有一老一少兩人闖入。老的年約半百,長須禿發,當時大聲說道:『老夫崆峒派董浩,二公子莫怕,我來助你!』說著一跳,加入戰圈,向湖北三鷹發了兩拳,湖北三鷹正暗自著急,不料董浩的第三拳,卻忽地朝吳二公子打了過去。這一拳出其不意,距離又近,出拳也快,力道更猛,饒是吳二公子即時察覺,危急中強使一式鐵板橋,堪堪避開,但另一邊長袍卻也不免被鷹爪劃出長長一道口子。
吳二公子心中怒極,罵了一聲:『卑鄙小賊!』不想再戀戰,於是身形一晃,取下了掛在牆上的長劍。長劍出鞘,吳二公子如虎添翼,雙眼迸發殺氣,對手四人來不及心驚膽寒,只見劍光閃爍,那董浩胸口中劍,鮮血泉湧,三鷹遠遠跳開,不敢再動手,卻又不捨得離去。
吳二公子氣息粗重,訝異董浩竟然還沒死,但覺內息翻湧,顯然一陣惡戰,內傷又加重,以致劍鋒稍偏,竟讓這惡賊撿回一條小命。他出手一劍不死,那是絕不會再出第二劍的。他轉向那與董浩一起來的年輕人,喝問道:『你也是為書而來的吧!到你出手了!』
卻說這年輕人還真不是與董浩一夥,一同出現只屬巧合。此人年約二十,姓花名晨武,乃是太乙觀弟子,吳二公子四好友之一,張仲人的小師弟。此次前來,乃是因師兄得知黑白兩道聚集無劍園,恐對吳二公子不利,但又身有要事脫不開身,於是託花晨武先前來探聽消息,伺機相助。當下他急忙說明來意,但吳二公子接二連三遭人暗算,哪裡聽得進去?二話不說,一陣劍花已然殺到花晨武面前。
花晨武被逼拔劍接招。在太乙觀同輩弟子當中,花晨武年資算小,但武功資質卻只遜於大師兄張仲人,在江湖中年輕一輩當中,也算是佼佼者了,可是在吳二公子面前,無須對方計招,他也自知最多只能接五招,第六招便將血濺當場,無奈現在被劍氣籠罩下幾乎窒息,遑論再為自己辯解。
尚小倩一直躲在一旁觀戰,眼見吳二公子大發神威,再過片刻,便可將來敵全部制服,心下不忿,這時突然站了出來,手上高舉一物,大聲喊道:『別傷我夫君!萬壽寶典在此,你們拿去吧!』
眾人一怔,吳二公子回頭一看,果然真的便是那萬壽寶典,說時遲那時快,還是那獵鷹腦袋轉得快,離得也最近,只見他身形一閃,飛身奪過秘笈,順勢破窗而去,其餘二鷹馬上跟上。吳二公子瞪了尚小倩一眼,發現她竟也不敢回望自己,但現在無暇追究,也立刻飛身追了出去。
花晨武這時才鬆了一口氣,便想立刻跟上,臨走忽又轉身恭恭敬敬對尚小倩拱手行禮道:『吳夫人莫驚,在下確實是太乙觀弟子,受張仲人師兄所託而來,絕無歹意。請吳夫人在此歇息,在下這就前去相助吳二公子!』行走江湖,禮數務必周全,這一向是太乙觀的門規。
花晨武離開後,那董浩倒在地上,血流不止,這時突然嘿嘿發笑,但一笑扯動傷口,又上氣不接下氣地咳了起來。尚小倩忍不住問道:『你在笑甚麼?』董浩喘了口氣,斷斷續續說道:『黑白兩道江湖人物都出動了,都以為是來搶甚麼寶典,老夫這才知道,我們都是來給你當刀使的!』尚小倩嘆道:『你果然很是老奸巨猾,我這些害人的伎倆,果然在你這樣的小人面前,一句話就暴露了。我應該要更小心才是的。』她緩緩走到董浩面前,亮出一把匕首。董浩咳咳笑道:『你動不動手,我都活不久了,但是我真的很好奇,你為甚麼想要害自己的丈夫呢?』尚小倩說:『好吧,我告訴你,我本不姓尚,我複姓上官!』董浩恍然大悟的時候,匕首正在他喉嚨處慢慢但卻很用力地劃了過去。尚小倩想起吳二公子臨走前那一瞪,他發現了嗎?早說過了,一擊不中,粉身碎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