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,梁人鳳醒了過來,發現身處一間簡陋木屋之中。他依舊全身乏力,掙扎著下了床,踉蹌地走到門口,卻看見一個少女正蹲在地上,忙著給一壺草藥搧風撥火。少女看見梁人鳳,起身喜道:『梁人鳳,你醒啦?』
花杏兒已洗去了一身淤泥,換了衣裳,不再是那個乞丐打扮。她此時已然十九歲,長得亭亭玉立,模樣與當年俏麗的玉奴有幾分相似,雖然是一副村姑裝扮,卻掩不住婀娜身姿,花容月貌。梁人鳳在道觀中一住二十年,除了偶爾前來上香的信眾,所見皆是男子,此時見花杏兒是明眸皓齿,肤如凝脂,不由得看得痴了。花杏兒被看得臉紅低下頭,梁人鳳方始醒過來道:『不好意思,在下失禮了。』又問:『請問姑娘是誰?和我一同逃跑的那位姑娘在哪?』
花杏兒眨眨眼道:『你不認得我啦?就是我扶你回來的,這是我家。』
梁人鳳驚訝道:『原來如此。姑娘莫怪,只是姑娘花容月貌,與昨天大不相同,在下這才沒認出來。』
花杏兒聽了又一陣臉紅,忙道:『你還沒康復,快回床休息吧。』說著便扶他回屋。
梁人鳳坐在床沿問道:『敢問姑娘芳名?』
花杏兒答道:『我叫杏兒,花杏兒。』
梁人鳳道:『杏兒,杏兒。難禁三月好風光,滿階芳草綠,一片杏花香。杏兒姑娘名字好聽,人也比花好看。』無獨有偶,他與花晨武當年,都選了同一首詞。
花杏兒見對方三番兩次贊自己好看,心下甜絲絲的,耳根都熱哄哄的,但臉上卻板起了臉,故作慍怒道:『你這人,傷還沒好呢,就愛胡說八道的。』突然想起那壺藥,又說:『我正給你煎藥呢,你先休息一下吧,待會乖乖喝藥。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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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人鳳用了藥,修養了兩天,身體好了不少。這一天,花杏兒正在屋後給菜園澆水,梁人鳳走上前,花杏兒見了道:『你又跑出來啦,身體好些了嗎?』
梁人鳳作揖道:『多謝杏兒姑娘連日悉心照料,在下感覺好多了。』
花杏兒笑道:『你別總那麼客氣的,叫我杏兒就好。娘一直就是這麼叫我的。』
梁人鳳道:『好。杏兒。鋤禾日當午,杏兒務農苦。有甚麼我可以幫忙的嗎?』
花杏兒笑道:『你說話文縐縐的,是個讀書人?這些粗活,你幹不來吧?』
梁人鳳心想,以前在太乙觀,就是個打雜的小廝,幹的就是粗活,但不想讓花杏兒瞧不起,於是改口道:『怎麼會呢?太乙觀弟子吃苦耐勞,每天都得幹活。』
花杏兒問道:『對了,你為甚麼要幫我?』
梁人鳳狠狠道:『太乙觀的人,都不是好人!當、當然,除了我。』
『你和太乙觀有仇?』
梁人鳳嘆道:『實不相瞞,我六歲那年,就是太乙觀的元陽子帶著手下,害死了我爹。之後他們假惺惺地把我接回觀內。我本來想學了他們的武功,再找他們報仇,但原來他們根本沒想過要教我武功,騙了我二十年。他們是騙子,是殺人兇手!那天我看見他們在欺負你,終於忍不下去了,便出手教訓他們。』
花杏兒嘩道:『你這麼小就沒有爹娘了?好可憐。』
梁人鳳又問:『那你又是為何去太乙觀?』
『是娘叫我去找那個住持無塵。』
梁人鳳咬牙切齒,道:『無塵!觀內最壞的就是他!』又問:『那你娘現在呢?』
花杏兒指著院子外一座新墳,幽幽道:『她幾天前,病死了。』
梁人鳳道:『啊!那你現在一定很傷心吧?』
花杏兒點點頭,哭道:『娘和我兩個住在這裡,相依為命。除了娘,我誰都不認識。她走了,世上就剩我一個了。』
梁人鳳道:『怎麼會呢?有我啊。杏兒要是不嫌棄,以後便讓我照顧杏兒,也算報答杏兒救命之恩。』
花杏兒破涕為笑道:『好啊,但是你現在還得靠我照顧呢,你現在最重要,還是好好養傷吧。』
——
如此又過了三四天,梁人鳳身體大有好轉,天天纏著花杏兒說話,逗得花杏兒很是高興。以前母親在時,最多和她聊聊家常生計,再不然就是呆呆望著天,喃喃念著『一種相思,兩處閒愁』。現在梁人鳳讀書多,給她講講故事段子,不時還兜個圈誇她美貌,花杏兒自然是樂在其中,漸漸對梁人鳳暗生情愫。
這天,花杏兒獨自在前院洗菜,突然一個中年男子走過來打招呼。花杏兒一看,那人約莫四五十歲,長得文質彬彬,但神情甚是威嚴,雙目炯炯有神。他說:『請問姑娘,有沒有見過一位身穿太乙觀服飾,身負重傷的少年?』
屋內的梁人鳳聽了這聲音,大吃一驚。原來此人不是別人,正是張仲人。梁人鳳打傷同門而逃,此事震驚太乙觀上下,不過無塵子卻認為,此子遲早要走,既然沒傷及人命,便隨他去吧,於是吩咐弟子,不要再追究。但是張仲人知道梁人鳳受了傷,心系其安危,於是獨自四處尋訪。找了好幾天,這天終於來到這裡。
當下花杏兒也嚇了一跳,口吃吃地問道:『你、你、你是甚麼人?是太乙觀的人麼?』
張仲人道:『沒錯。那少年身負重傷,恐需救治。姑娘如若見過,煩請告知。』
花杏兒想起梁人鳳罵太乙觀的話,道:『沒、沒見過。你、你走吧。』
張仲人行走江湖數十年,甚麼人沒見過。他見花杏兒神情有異,心知事有蹊蹺,於是笑道:『天日炎炎,熱得我口乾舌燥,煩請姑娘賜一碗茶喝可否?』一邊說一邊徑自走入屋內。花杏兒大驚,攔也攔不住。
張仲人一進屋,便見到了梁人鳳。梁人鳳也不再躲,別過頭『哼』了一聲。
張仲人嘆道:『人鳳,你這是怎麼了?』
梁人鳳忿忿道:『你和無塵的話我都聽到了。他根本沒想過要收我,我留在觀裡已經沒意思了。』
張仲人道:『你即便要走,也不該砸物傷人。你飽讀聖賢之書,怎可如此忘恩負義?』
梁人鳳怒道:『夠了!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心思?成天拿那些禮教條規來規範我,其實只是怕我找你們報仇而已。我乖乖聽話這麼些年,卻沒有學到一招一式太乙觀的武功,受夠了!甚麼恩甚麼義?是你們逼死我爹的!』
張仲人大為驚訝:『這些年你從沒提起過你爹,我還以為你早已放下了,原來你一直……』
梁人鳳狠狠道:『是的!我從沒忘記。你最好現在把我殺了,否則我遲早要回來報仇的。』
張仲人心如絞痛:『二十年了,你留在觀裡,就只是為了學武報仇?你規行矩步,原是臥薪嘗膽?太乙觀養你教你,我也待你如己出,你就全無感恩之心?』
梁人鳳聽了,心裡也有一絲愧疚。若要說太乙觀裡有一人他恨得最少的,那便是張仲人了。這些年張仲人對他確是關懷備至,循循教誨,說『視如己出』也不為過。他於是下床跪下,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,道:『張伯伯對我有養育之恩,卻也有殺父之仇。磕過頭,便算扯平,從此再無瓜葛。』
張仲人仰天長嘆,道:『好,好,好。既然如此,你今後,好自為之吧。』
他說完,便要轉身離開,不料造化弄人,他一瞥眼間,卻看見梁人鳳行囊之中,一本書露出一角,現出了兩個字。他心下一驚,取出一看,赫然竟是『萬壽寶典』四個字!
梁人鳳本來說『再無瓜葛』,是真心誠意。但見張仲人發現了自己的萬壽殘本,心立時涼了半截,想起了當年父親事機不密,招來群雄圍剿的後果,父親臨終時發瘋的恐怖模樣一幕幕湧上心頭,剎那間把心一橫,便起了殺心,絕對不能讓他活著出去!他迅速拿起長劍,狠狠刺向張仲人!
但張仲人此時的武功,比梁人鳳不知高了多少倍,豈能讓他得手?只見他出手一彈,長劍立時應聲而斷。張仲人再伸手一抓,扣住了梁人鳳咽喉,怒道:『這書從何而來?』
梁人鳳痛苦笑道:『自然是我憑記憶默寫出來的。你以為我真的喜歡跟你學那些四書五經?我只是要學認字默寫秘笈而已!』
張仲人對梁人鳳是徹底絕望,又驚又怒:『你為了一本秘笈,竟要殺我滅口?』
梁人鳳怒道:『你們當年逼死我爹,為的又豈非一樣!』
話沒說完,張仲人突然一聲悶哼,口角鮮血溢出。原來花杏兒見張仲人動手,為救梁人鳳,竟然拿了一把菜刀,砍在張仲人背上。張仲人盛怒之下,全無提防,竟然中刀。他手一鬆,梁人鳳見機不可失,舉起半截斷劍,往前一刺,直入心房,穿胸而過,張仲人當場身亡。
這一幕把花杏兒嚇傻了。她跌坐在角落,曲卷成一團,瑟瑟發抖。梁人鳳沒有管她,卻急急地把萬壽殘本收好,再把張仲人的屍體拉到後院。他搜了一下張仲人的身體,有幾十兩銀票,他大喜收入懷中,然後又解下了張仲人腰上長劍,心裡害怕張仲人死不透徹,又補上了兩劍,然後再挖了個坑,草草把屍體埋下,怕人發現,當然不敢立碑。他對著一座土丘喃喃道:『張伯伯,我本不想殺你,你千不該萬不該,不該看見那秘笈。既然看見了,就怪不得我下殺手了。』
走回屋內,花杏兒還在發抖。他這時才走上前在她身旁坐下安慰。花杏兒發著抖問道:『他、他、他死了嗎?我殺人了嗎?』梁人鳳乘機把花杏兒一擁入懷,柔聲道:『是的。他死了。他是壞人。你是為了救我才殺他的,你沒有錯。我很感謝你。你對我太好了。』花杏兒道:『他是壞人?我殺的是壞人?是真的嗎?』梁人鳳道:『當然是真的。我說過,太乙觀都不是好人。現在,太乙觀的人可能還在找我,我們必須要離開了。』花杏兒一驚:『離、離開?可是,這是我的家啊。』梁人鳳道:『我必須要走,我當然也要帶杏兒一起走,我說過要照顧你的,是不是?杏兒,你願意跟我走嗎?』
花杏兒這時才發現,自己已經整個人躺在梁人鳳懷中了。她一陣嬌羞,又覺得他胸膛又堅實又溫暖,心裡甜絲絲的,問道:『你……真的會和我在一起,照顧我?』梁人鳳道:『當然是真的,我們一輩子在一起,好不好?』花杏兒答不出口,只是紅著臉點點頭。梁人鳳低下頭,在她臉上親了一下,花杏兒只覺得,有生以來,這一刻是最幸福的了。
當下梁人鳳叫花杏兒收拾好衣服細軟,自己再把地上血跡清洗乾淨。等到太陽西下,他說:『白天太招搖,我們等天黑就上路。』花杏兒遲疑道:『我們還會再回來嗎?我……我娘還在這裡呢。』梁人鳳看了心疼,便道:『傻姑娘,等這事過去了,我們當然可以再回來的。你呀,把門鎖好了,別讓賊人摸進來了。』花杏兒這才高興起來。她又問:『那我們要去哪呢?』梁人鳳想了半天,道:『先去澐陽吧。』
天黑後,梁人鳳一手提著張仲人的劍,一手牽著花杏兒,離開了這齊雲山腳。他們怕遇上太乙觀的人,小心翼翼,只走小路,一路南下,來到黃河邊上正好天亮。梁人鳳到附近鎮上銀號兌換了銀票,有銀子在手,萬事好辦。飽餐一頓,再到黃河邊上的橫溝口碼頭包了船隻,往西去澐陽。這條路正好是當年花杏兒隨母親去太乙觀的路,這時往回走,事過境遷,花杏兒心裡感慨萬千。在船上,梁人鳳拉著花杏兒躲在船艙裡卿卿我我,情話綿綿,但船家就在外面,梁人鳳也不敢做甚麼出格的事。
船在澐陽城靠岸時,天已入黑。兩人上岸後隨意找了一家客棧住下。
梁人鳳獨自在房裡輾轉反側,越想越覺心癢難搔,按奈不住,起身偷偷摸到花杏兒房中,爬上了床,抱住了花杏兒。花杏兒本來試圖掙扎,但幾日下來她對梁人鳳已是情根深重,終究還是耐不住他的綿綿情話,山盟海誓,於是便從了他。那一晚楚雨巫雲,不必細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