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头胡闹了半个月，终于消停了。
人情世故的事情处理完，家里杂物能送的送了，能卖的也都低价卖了，一身轻松。
这天，老头走到后院，深吸了口空气中淡淡的酒香，环视一圈这个耗了他大半辈子的地方，当即决定，剩余的时光就用来酿酒了。
他见莫林跟了过来，语带惋惜说道：“可惜你要去修仙了，没人继承我这酿酒的本事。”
莫林应道：“老爹，我没说不学酿酒了。”
“你都要当仙人了，还学什么酿酒。”
“没说仙人不能酿酒啊，我可以将你的酿酒本事发扬光大，说不定将来可以酿出仙酒来。”
“仙酒……”
老头听到这话，挑了挑眉头，佝偻的背脊一下挺直，说道：“说得对，说得对！哈哈哈！来来，小娃，把你的酒缸拿出来。”
莫林走到角落里，将去梨花村前刚封上的酒缸搬出来。
“打开看看。”老头吩咐道。
“打开？”莫林看向面前他亲手处理的酒缸，问道，“不是不能打开吗，现在开了，气就跑了。”
老头先前教导过，这个酿酒阶段，绝对不能因为好奇心而偷开盖子，否则里面的气跑出来，外面的气溜进去，酒就坏了。
“一般是这样，但是你的酒早就坏了，你打开看看就知道。”
话题扯到酿酒，老头进入了状态，神采奕奕，丝毫看不出是病入膏肓之人。
莫林半信半疑，解开酒缸上的绳索，撕掉封纸，掀开盖子一看。
“唔……”
才开了一个小口子，酒缸里喷出一股难闻的酸气，像是长期无人清理的臭水沟味道，熏得他后退几步。
“怎么会这样？”莫林捂着鼻子，朝里面瞄一眼，水面上全是一坨一坨的黑青色霉菌，恐怖至极。
老头对这一情形早有预料，一副高人语气说道：“小娃，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，不能用棍子，要用脚踩，你就是不听，现在知道错了没有。”
莫林百思不得其解。
热水消毒过的棍子，还比不上臭脚干净？
老头趁机教育了一会，把酿酒的后续步骤又讲一遍，然后神秘兮兮说道：“小娃，是时候了，你去火坑那里挖一挖，应该能找到一个陶罐，那里面……就是我最后的酿酒秘方了。”
“秘方？”莫林拿了根铁锹，小跑到火坑边，刨了刨土，挖到半尺深时，果然见到一个陶罐。
陶罐是黑色的，因为靠近火源，表面已经碳化，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纹。
他把陶罐拿到后院，交给老头。
老头坐到一个倒扣在地面的酒缸上，翘起脚，一边清理手里的黑色陶罐，一边说起年轻时候的事。
莫林也拉来小凳子坐下，专心聆听。
莫老头双亲还在世的时候，是做简单买卖的商人，负责把村里的特产卖到附近村子，换回来其他商品，是村里少数能和外界交流的人。
莫家虽说不上富贵，但每次都能带回来许多新鲜稀奇的玩意，所以在无花村里也算比较风光。
可世事无常，老头双亲在一次行商中，遇上在大陆各地流窜的亡命凶徒。
这些凶徒抢走货物，还杀光了车队的人。
车夫、搬运工、护卫，就连同行赶路的人都没逃过，全都命丧刀下。
那一年的老头，只有十四岁。
他给父母办了葬礼，悲痛之后，开始寻找讨生活的方法。
帮忙种地，当建房学徒，学织布缝衣，学做木工，甚至加入了当年的狩猎队……
村里人会的本事，他几乎都试过，但始终觉得不如心意，做不长久。
最后，他在帮忙劈柴时，听见老樵夫抱怨一句：“酒又没了，真没劲啊……”
老头天灵盖上闪过一道光。
村里有喝酒习惯的人很多，天天酒不离手的就有好几人，普通家庭一周也会喝个小半陶罐，还有一些年轻少妇会买些淡酒，周末忙完家务后犒劳自己。
极少数不喜喝酒的村民，节日欢庆时也会应酬喝个两、三杯。
喝酒，是村里人常见的放松方式，但无花村却没有自己的酿酒师，大家喝的都是其他村子买来的酒水。
老头是商人家的孩子，敏锐地发现了其中商机。
他心中决定，就学酿酒了，酿酒肯定能赚大钱！
想法是好想法，但真正行动起来，才知道有多困难。
村里没有会酿酒的人，他从零学起，独自摸索，其中的辛酸只有自己知道。
“那时候太穷了，有上顿没下顿，天天吃不饱，要不是杨姑娘每晚偷偷拿些家里的剩菜给我，早就饿死了。”
老头说到这里，一脸唏嘘。
“后来呢，怎么杨大妈没嫁给你？”莫林插嘴问道。
老头瞥他一眼：“这不是重点，我要说的是酿酒秘方……”
他继续说下去。
村里没有会酿酒的，他就出村去问。
冒着遇到妖物和劫匪的风险，三天两头拜访附近村子的酿酒师，无偿帮忙打杂，虚心请教。
有些防备心重的大师，藏着掖着，只顾着使唤老头，被要求指导时就用各种理由敷衍。
老头也没轻易放弃，死缠烂打地问，真问不出东西来，就半夜爬院墙偷看。
从工具、材料反推，每天观察大师的生活作息，猜测酿酒步骤。
足足十年，老头在他二十四岁时，终于酿出了一缸没发臭，没变酸，有淡淡酒味的酒。
“我叫那个高兴啊，捧着碗每家每户敲门，让他们试喝……”老头说到这里，停顿片刻，又接着道，“能喝是能喝，但味道差了点，他们尝过了新鲜，就不买了。”
莫林听着，大概能理解村民当时的想法。
村民们以往都是从正规的酿酒师那里买酒，数十年来养成了习惯，口味也固定下来了。
加上老头的酒火候不够，味道普通，没法留住顾客。
“再后来呢？”莫林追问。
“后来……”老头突然压低声音，说道，“我有一次，在林子里捡到了一个宝贝。”
他说着，敲碎了手里破旧的黑色陶罐，从里面拿出一个沾满污泥的青铜色物件。
莫林原本还抱着听故事的心情，见到老头手中之物时，猛地从小凳子上站起。
这是一个雕刻精美的青铜酒器。
主体是圆柱形的酒杯，底部有细长的三足作为支撑，杯体有繁复的浮雕，和他在《大陆风物志》里见过一款名为“龙纹樽”的酒器非常相似。
上古先民讲究礼仪，会用这种酒器来温酒，或保存一些珍贵的饮品。
“这是龙纹樽？不对，这酒樽上雕刻的不是龙纹……”莫林靠近几步，仔细辨认起来。
老头用袖子将酒樽上的尘土擦干净，显露出它原本的面貌，一边说道：“我找到这个宝贝的时候，里面还剩最后一口酒，我喝了下去，那味道简直……”
他回想起当时，舔了舔嘴唇，仿佛在品尝什么人间美味。
莫林看着酒樽上越来越清晰的纹路，全身忍不住发抖。
老头没察觉他的异样，继续说道：“我就按照当时尝到的那个味道，不断改进酿酒技巧，最后发现一件事情，只要将上面这个纹路刻在酒缸底部，酿出来的酒都变得好喝了。”
老头将擦干净的酒樽交给莫林，站起身，露出屁股下坐着的大酒缸。
倒扣在地面上的酒缸，底部隐约能看见一个和酒樽上同样的刻纹。
“小娃，这就是我最后的酿酒秘方了。”
莫林颤抖着双手抚过纹路，上面赫然是一个潦草的“魃”字！
魔血术式！
莫林在这个家待了六年，居然都没仔细看过酒缸底部。
他也终于明白老头神魂衰竭的原因。
魔血术式刻在酒缸底部，这个酒缸就成了纸人、木剑般的存在，使用这个酒缸酿酒的人都会成为血奴。
术式是老头亲手刻录在酒缸上的，所以他在酿酒时，既是施术者，也是受术者。
按理来说，他被抽出的血气，会在酒缸周围徘徊片刻，最终回到他自己身上。
可偏偏……他把脚伸进了酒缸里！
有一丝丝的血气，通过直接接触的方式融入了酒水之中。
虽然份量微乎其微，但积少成多，老头不断消耗血气，由此酿造了一缸稀释版的魔血酒。
数十年来不间断的酿酒，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每酿一次酒，都会损耗一丝血气，最终导致他身体亏空，神魂衰竭。
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用生命在酿酒！
“难怪……难怪……”
莫林搞懂了一切。
难怪神魂衰竭，这种武道中人过度修炼才会出现的疾病，会在老头身上出现。
难怪用棍子酿不了酒，必须用脚踩。
难怪每次酿完酒，老头都会累得倒头就睡。
莫林捏紧手里的酒樽。
这些年来，他因为怕脏，一口也没喝过家里的酒，不然早发现其中端倪了。
“老爹……”他心中悔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