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花村,王家宅邸已经全毁,陈秀秀将昏迷的莫旧带回她的老家。
她从附近人家讨来草药,一天几次给莫旧清理伤口、敷药,无微不至地照顾。
连续几周下来,莫旧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转,后背伤口重新长出肉来,气息也逐渐平稳。
虽然无法完全恢复到之前的状态,但至少是度过了危险期。
见此,陈秀秀才稍微安心。
她在老家橱柜里找到旧衣服,换下身上的华服,洗净后整齐叠好用布包起,准备拿去和村民换些肉食回来,给两人补充营养。
刚一出门,她就察觉到了古怪的气氛。
村民们几天前就开始收拾残垣断壁,修补房屋,路面上的坑洼也用砂土填平,幸存下来的人正顽强地进行灾后重建。
陈秀秀一路走去,从这些村民的目光中感受到若有若无的敌意,这种大胆放肆的眼神,自她当上王家的大夫人后就再没见过。
几句闲言碎语传到她耳里。
“都怪王家的人……”
“对,当年就是王怀舟祸害了那豆花女……”
“王家的男人都死了,这女人居然还敢苟活……”
陈秀秀走过,头压得越来越低,从旁人的话语中理清几件事情。
她首先听到,除她以外王家全族无一人幸免,包括他的夫君都死了的消息。
虽然早有所料,但还是忍不住全身颤抖,脚下步伐变得凌乱。
再然后,她听到魔修就是当年那个被夫君玷污的豆花女时,眼前发白,双腿发软。
她不得不走到墙边休息,小心观察周围村民的表情。
这些村民脸上的神情有厌恶,有愤怒,还有鄙夷。
这次魔修袭击,石花村死了超过一半的人,不少是无辜受累的村民。
王家的人都死绝了,村民们无处发泄失去亲人、家园被毁的悲愤,只能将恨意都投射到陈秀秀一人身上。
“王家的人都是败类,是他们害了石花村!”
“这女人应该以死谢罪!”
“她那老房子里还藏着一个男人!”
“恬不知耻!贱人!”
背后的指指点点渐渐发展成毫无掩饰的当面责骂。
啪!
人群中抛来一个臭鸡蛋,正中陈秀秀那张没了血色的脸庞。
这一下像是群起行动的号角声,从四处飞来无数烂菜叶、烂番茄,狠狠砸在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身上。
“我奶奶被你们王家害死了!”
“贱女人!去死!”
一个莽汉嫌这不够,拉着陈秀秀的长发把她拖到路中央,狠狠踹了几脚。
陈秀秀吓傻了,抱着头不敢反抗,很快外衣就被撕出一个大口子,露出胸口一片白皙嫩滑的春光。
围观之人非但没阻止,还变本加厉地上前加害。
这人一脚,那人一拳,掌掴、扯头发、拧耳朵,大人小孩齐齐上阵,要将陈秀秀生吞活剥。
她身上几处要害接连被袭,忍不住发出哀嚎。
一个老妇提着镰刀走来,说要把她扒了皮挂在村口大门前,这提议立即引来一众叫好,几个彪形大汉将她四肢抓牢,就要动刑。
“呱噪!!”
就在这时,一声浑厚的喝骂声从天边传来,震得所有人脑瓜子嗡嗡作响。
村口大门处出现一群陌生面孔的人,为首的中年身形魁梧,带着队伍大步流星走来,逼退了失去理智的村民。
“王家庇护你们的时候没见你们感恩图报,现在王家倒了,你们就拿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耍狠,真不觉得害臊!”
中年嗓门奇大,声音像是直接灌入脑中,村民们都抱头痛呼,仿佛天地都在摇晃。
“是……是宗门的修士!”
村民看清来人穿着繁花宗的修士服,为首那人的披肩上还绣有红色的“执法”二字,说明他来自宗门的执法堂。
中年修士怒目横眉扫过人群,村民们不敢与其对视,连连后退。
渐渐地,人群越散越开,最终各回各家,一场骚乱就这样被轻易化解。
“乌合之众!”
中年修士低骂一声,嘴角不屑一撇,然后侧头对后方的队伍命令道:“一队修复阵法,二队查验户籍,三队搜查魔修痕迹!”
“是!”
命令一下,队伍立即朝三个方向分开,不一会村外就有符纹升腾而起,将整个石花村包围起来。
中年修士转向脚边身无寸缕的陈秀秀,肃穆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,说道:“王家的时代过去了,你可以自行决定去留,但如若要留下,就要遵守我定下的新规矩。”
陈秀秀披头散发,低声啜泣,她捡起几块碎布遮掩胸口,缓缓起身,对着中年修士深深一鞠躬,什么都没说,转身一瘸一拐走远了。
……
莫旧一直处于昏昏沉沉,半梦半醒的状态。
偶尔清醒的时候,发现是梦中情人在给他擦身,一下分不清是身处梦境还是现实。
直到某天,他觉得身体恢复过来了。
一醒过来,却听到绳子拉扯的“吱吱”声,以及压抑的痛苦呻吟声。
“秀秀!”
他脑子慢慢清醒,视线聚焦,朝侧一看,就见陈秀秀脖颈缠着麻绳,正挂在房梁上痛苦挣扎。
莫旧明白陈秀秀这是要上吊自缢,蹭的一下跳下床,冲去将她抱了下来。
“你别管我,让我死了!”陈秀秀一下来,就推开莫旧。
“秀秀……”
再坚强,再有教养的女人,经历了全族惨死,被全村人羞辱这等事情,也彻底失去了希望。
“让我死了吧,我的人生完了……”
莫旧极力安抚着精神崩溃的陈秀秀,断断续续的交流中,得知了在他昏迷期间发生的事。
“没了王家,我什么都不是,我活不下去了……”陈秀秀忘了大家族的礼仪,哭得稀里哗啦。
“怎么会!”莫旧鼓励她,“没了王家,你还是陈秀秀!”
“村民都恨我,恨不得我立刻去死……”
“我不恨你,这村子待不下去,我带你去别的村子!”
“我这双手没力气种地,拿不起斧头,挥不动菜刀,我什么都不会……”
“我会,我帮你种地,帮你劈柴,给你做饭!我养你!”
莫旧吼着回应。
空气突然陷入沉默,陈秀秀抬头,那句“我养你”在耳边回荡,两人对视间都红了脸。
陈秀秀是听了这话羞恼,莫旧则是因为自身的生活状态羞愧。
莫旧连自己的三餐温饱都解决不了,却还狂言说要养陈秀秀,这让他自惭形秽。
但话已出口,他干脆豁出去了。
“我……我饿死前一定让你吃饱,冻死前一定让你穿暖,只要还有一口气,我拼了命也要让你过好!秀秀,我养你!你跟我回无花村吧!”
一顿肉麻话叽里咕噜说出。
陈秀秀愣愣听着,恍惚间,像是回到了过去,回到那段隔着木窗和莫旧打情骂俏的青春年纪。
她看着面前男人的双眼,眼眶渐渐湿润。
多少年了,这双仿佛要将她灼穿的深情目光,一如当年,竟没有丝毫改变。
“秀秀……”莫旧又唤一声。
陈秀秀回过神,此时她极其狼狈,披头散发,满是泪水的脸上青紫淤伤,身上只有几块破布勉强遮掩身子,还沾着臭鸡蛋、烂菜叶。
但这些都不重要,她知道莫旧不会在乎她的丑态,不论她遭遇什么绝境,面前男人都会找到她,将她从深渊中拉起。
“跟你……”陈秀秀垂下头,避开目光,这些天来第一次眉头舒展了些,嘴里吐出蚊蝇之声,“我不要脸了,刚死了丈夫就跟你。”
王家才刚死绝,独活下来的寡妇就跟男人跑了,这种事情传出去,陈秀秀没法出门见人了。
莫旧语塞,片刻后说道:“那……那你先当我的邻居吧,我回去就把房子分成两半,你住东边,我住西边,等到没人说闲话了,我们才……才……”
话说一半,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下去了。
莫旧抓耳挠腮在苦恼,脑中拼命思索更好的计划。
好半晌,他突然听见陈秀秀发出非常轻柔“嗯”的一声应允。
……
当夜,两人趁村民不注意,简单收拾了行囊,悄悄翻墙离开了石花村。
行至半路,刚恢复过来的莫旧身体有点虚,不小心绊了一脚摔倒。
“没事吧?”陈秀秀将他扶起。
“没事,没事,踢到一块破石头了。”
莫旧爬起身,随意朝地上看去,发现绊倒他的是一个黑色木盒。
他打开木盒,赫然发现里面放了不少东西。
两百来枚灵币、黑色的铜戒、几张符箓,还有一个青铜酒器。
“不是破石头,是宝贝!”莫旧笑呵呵道,“嘿嘿,秀秀,这下养你的生活费有了。”
陈秀秀羞恼给他一个粉拳。
两人将木盒里的东西收好,不再停留,朝着无花村的方向回去。
……
王怀蓉死了,张阳找到她残破的尸身,带回到无花村。
“怀蓉……怀蓉!”
张实握紧妻子冰冷的双手,内心悲痛欲绝。
就算曾经背叛,但夫妻一场,他在这一刻才清楚自己有多爱妻子。
村民挡着年纪尚小的王卓,不让他靠近,但还是被他推开。
王卓冲到母亲身前,愣愣看着,无法接受至亲的离世。
他看着母亲惨不忍睹的尸身,想象母亲临死前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。
他昨夜才下定决心要乖乖听话,才一晚上,要孝顺的对象已经没了。
张实抬头,哭着问堂弟:“你为什么不救她,你这样强大,为什么让她死了!你折磨我就算了,为什么连怀蓉也……为什么!”
如果是往常,张阳面对这样的无礼,早用灵力威慑将对方镇压了。
但现在,他似乎心中有愧,只是任由面前的断肠人发泄情绪。
直到哭声渐停,张阳才淡淡说了句:“你我两清了,今后我们只是驻守和村长的关系。”
“呵呵呵呵……”
张实听到这话,脸上又哭又笑,忍辱负重超过五年,等的就是这句话。
他一直坚信堂弟会玩腻,到时他就能脱离苦海,回到过去的安逸生活。
现在果真如他所想,两人的恩怨了结,他不会再受到刁难。
可如今这结果,他如何能开心起来。
张阳看到状若疯狂的堂兄,没再多说什么,转身就要离开。
啪!
这时,一颗小石子砸在他身上。
“是你!”王卓因为情绪激动,小脸涨得通红,指着张阳骂道,“是你杀死了娘,是你!”
王卓不知道大人间恩怨情仇,他只知道,自从张阳来到无花村,他的生活就变了。
原本神气的父亲变得懦弱,整夜酗酒,母亲变得花枝招展,不爱父亲了,甚至都不爱他了,如今更是落得身死的下场。
原本美好的生活,像花瓶狠狠摔在地上一样稀碎。
这一切的一切,都从面前这个叫做张阳的村驻守到来开始,是这人带来了灾难,将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!
啪!
王卓又捡起一枚石子砸向张阳。
张阳眉头皱起,微微抬手,隐隐有要掐出法决的迹象,似乎打算给这不知死活的小孩一点教训。
一旁张实的反应更快,悲痛的脸色在几个呼吸间快速转变,一把将孩子按到地上,求情道:“大人……大人勿怪,小孩子乱说话,我回去会教训他……”
“爹!”
王卓挣脱压在头上的手,不可置信看向父亲。
母亲的尸身还躺在跟前,父亲就对罪归祸首低声下气,这场景让王卓心中怒极。
“爹!是这个人害死娘,你怎么还要……”
啪!
话未说完,张实甩了孩子一巴掌,将他重新按下,自己也将额头磕到地面,对堂弟摇尾乞怜:“驻守大人勿怪,小孩子不懂事……”
王卓几乎要气晕过去,小小的拳头捏得青筋浮起,牙根咬出了血。
“哼……”张阳冷冷看了眼脚边的父子俩,甩了下袖子,转身回到了静室。
张实听到静室的关门声,才松了口气,将气得发抖的孩子抱在怀里,内心想道:“卓儿,你以后会懂我的苦心,怀蓉死了,你不能再有事……”
王卓确实不懂父亲的良苦用心,也不知道父亲刚刚帮他平复了一名修士的愤怒。
他只是恨恨地瞪向静室。
“什么狗屁驻守,什么狗屁仙人,我才不要伺候这种人,我才不要像父亲一样当狗!”
仇恨的种子埋在心底,就等适合的时机到来,生根发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