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小倩帶著女兒吳情,默默地下了孤山。她沒有帶任何行囊,不是因為她打算再回無劍園,而是因為她不想帶走任何和無劍園有關的東西,包括在此生活三年的記憶。
她要去的地方不遠,孤山往北二十里,徒步走上兩三個時辰便到。這裡是澐水南岸的一片窪地,在十多年前,也是一個說出來,會讓江湖人士又羨慕又敬畏的地方。但如今,這裡卻只是一片已然沒落的宅院群。雜草叢生,蔓藤覆壁,連屋瓦之上都長出了人高的茅枝,一些房舍甚至倒塌,剩下斷壁殘桓。
這裡以前,叫做『上官水堡』。
十多年前,上官水堡與南宮山莊齊名,是江湖中兩個最強盛的武林世家,兩家人更是要好的世交。後來水堡沒落了,南宮山莊反而成為了『天下第一武林世家』。
現在這裡只剩下一座院子,仍然被打掃得一如往昔。這是當年上官水堡的主人所居之處。尚小倩走進這座院子,一名老僕看了半天,終於認出:『小姐!是你!你終於回來了!』老僕喜出望外。
尚小倩也認得他,這個人也像水堡一樣凋零了,現在看起來像個老僕,以前他是多麼的八面威風,一呼百應,外人見了他,都前倨後恭地叫著『方總管』。
尚小倩心裡很是感動,道:『方總管,你一直都在?難為你了。』
方總管聽見了好久以前的稱呼,臉上似乎發出了光芒,腰板也直了,點頭道:『自從小姐離開之後,剩下的人也全都走了。但是我知道,小姐一定回再回來的,我果然等到這一天。』他一頓又問道:『小姐回來,是否表示,仇已經報了?』
尚小倩眼中露出了複雜的神情,分不出是喜悅還是哀愁,她點點頭道:『是的。他已經死了。』
方總管大喜,又問:『那小姐今後有何打算?』
尚小倩不由得一臉落寞,幽幽道:『我只是回來看一看。明天一早我要去一個地方,你也隨我走一趟吧。』
『咱們去哪?』
『南宮山莊。』
——
第二天,尚小倩帶著女兒和方總管,乘船向西行。
上官水堡和南宮山莊同在一條澐水邊上,水堡在澐陽之東,山莊在澐陽之西,兩地相隔,不過五十里。尚小倩來到山莊,見到了莊主南宮穹,少莊主南宮謹。
南宮謹也是吳二公子的年輕好友,『無劍四友』之一。他見到尚小倩很是驚訝。他剛從外地辦事回到山莊,才得到關於萬壽寶典的消息,本來打算便要到無劍園去一趟,沒想到吳二公子的妻子便來到了山莊。
南宮謹關切問道:『嫂子,你怎麼來了?無劍園出事了嗎?』
尚小倩不敢看南宮謹,卻向南宮穹行禮,叫道:『南宮世伯。』
南宮穹奇道:『你叫我世伯?』
尚小倩道:『我們家與你南宮家是世交,家嚴與世伯也是兄弟相稱,如此稱呼,沒有錯。』
南宮穹問道:『令尊是?』
尚小倩道:『家嚴上官圖,小侄原名,叫上官倩。』
南宮穹和南宮謹怔了半響,恍然大悟。
十三年前,南宮穹也還只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。當時上官水堡堡主上官嚴也是他的長輩,他見了面也要叫一聲『上官世伯』。上官嚴的兒子,也就是尚小倩,不,上官倩的父親,名叫上官圖,與他是同輩的世交。那一年,上官倩只有八歲,上官圖去江南辦事,碰上當時也是出道不久的吳二公子。兩人不知因何事而大打出手,結果上官圖被吳二公子殺了。吳二公子當時只不過是一個未滿而立的年輕人,雖然高強的劍法已漸漸被武林中人所稱道,但上官圖身為上官水堡少堡主,身份比他尊貴太多,所以此事立即引起了江湖中人的關注。
上官嚴悲痛之餘,請了多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,為此事做公道。他們找到了吳二公子,問他殺人的因由。不料吳二公子卻無論如何不肯說。上官嚴一怒之下,和他相約一場生死比武。比武的結果,很顯然,吳二公子贏了,上官嚴死了。雖然這個結果有點大出江湖中人的意料,但在場見證的幾位武林前輩都說,比武公平公正,上官嚴也敗得心服口服。所以吳二公子一時名聲鵲起,天下稱頌,而上官水堡的仇恨卻不了了之,甚至早被人遺忘。不但如此,上官水堡一時間沒了主人和少主人,立時亂成一團。幾個叔伯輩的開始拉幫結派內鬥,都想這坐堡主之位。結果死的死,逃的逃,不消幾個月,樹倒猢猻散,偌大一個上官水堡就沒落凋零了,只剩下上官倩和母親,還有方總管和幾個僕人,留在水堡中生活。
幾年之後,母親也鬱鬱而終,上官倩毅然離開,獨自闖蕩江湖,那一年她才十三歲。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子在江湖上過的是怎樣的日子,外人也想像不到,但又過了幾年,江湖上就出現了一個名叫尚小倩的女俠,艷名遠播,引無數英雄好漢拜倒裙下。但尚小倩卻只對吳二公子『一往情深』,最後嫁了給他。
南宮兩人從往事中回過神來,南宮謹問道:『你是為了報仇,所以才嫁給二公子?』
上官倩苦澀地笑道:『我嫁他之時,心裡只有恨。可我害他之時,心裡卻只感到愛。你說,這是不是很諷刺?』
南宮謹又問:『你是如何害他?』
上官倩答道:『我把他得到萬壽寶典的消息洩漏出去,引江湖人士上山對付他。他武功再高,也不能對抗整個武林。除此以外,再沒有其它辦法殺得了他。』
南宮謹驚道:『他已經死了?』
上官倩點點頭:『掉下萬丈深崖,粉身碎骨。』
南宮謹怒道:『好個惡毒的借刀殺人之計,好個惡毒的女人!』
上官倩道:『沒錯,我是個惡毒的女人。吳郎殺我父、祖兩代,上官水堡上下多少英雄好漢,沒有一個能夠替他們報仇,只好由我這個惡毒的女人來完成。』
南宮謹一陣語塞,答不上話。
南宮穹長長嘆了一口氣,道:『南宮澐水頭,上官澐水尾,東西相守望,共飲一河水。這是先人們留下的訓言,囑我們兩家守望相助。當年水堡的事,都怪我南宮家沒能盡力相助。如今世侄你既然回來了,便好好回水堡住下吧,生活上的瑣事,我南宮家一力承擔,你無需煩心。我南宮家還會盡力幫妳,重建上官水堡過去的名聲。以往的事,誰對誰錯,都由他隨風飄散吧。』
上官倩搖頭:『不。上官水堡已經沒了,無需再勞煩南宮家。』她轉身把女兒交了給方總管,接著道:『這位是方總管,十多年來一直守護著我上官大宅,是最忠心不二的家人。此女吳情,是吳郎的骨血,也是我上官家的血脈,更是一個無辜的孩子。小侄只希望南宮世伯,能看在兩家世交的情份上,收留他們二人,贍養方總管終老,撫養孩子成人。』
南宮穹點頭:『好,我答應你。』
上官倩再拿出一封信函,道:『這是我留給孩子的話,在她長大成人後,煩請轉交。』
南宮穹接過信函,上面寫著『吳情十八歲親啟』。他點頭再問:『那你有何打算?』
上官倩轉向南宮謹道:『南宮謹兄弟是吳郎的摯交好友,替吳郎報仇,義不容辭,請動手。』說罷閉上眼睛,引頸領死。
南宮謹拔出長劍,架上上官倩脖子,怒道:『你此來就是要送死?你以為我不敢殺你?』
上官倩平靜答道:『我殺了仇人,殺了丈夫,殺了孩子親爹。吳情流著的是吳郎和上官家的血,我肯定你們會對她很好的。我已了無牽掛,更無臉面看著孩子長大。我只求速死。』
南宮謹內心一番掙扎,最後還是丟下了劍,嘆道:『你走吧,改名換姓躲起來。二公子還有很多朋友,未必都能放過你。』
上官倩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,忽地亮出匕首,揮刀自刎。匕首劃過喉嚨,這個女人的生命和苦楚,似也隨著噴灑而出的鮮血,煙消雲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