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队在梨花村又待了一周。
村民们换回来足够吃好几月的粮食，两只骡子背上堆起小山般的货物，大部分人都心情不错，除了知晓老头情况的几人。
当天上飘起雪花时，车队启程返回，经过两周的路途，顺利回到了无花村。
气温骤降，村民们闭门不出，低温像是也让大家的热情消减了，村子里气氛变得压抑沉闷。
莫家家里，老头将杨叔送来的猪肉干分类，放到陶罐里保存，一边说道：“手脚快点，还有好多事要做啊，等下去一趟村长家，看房子能卖多少钱，够不够给你买一口宝剑。”
莫林没有回话，红着眼在一旁帮忙，魂不守舍，心思全在老头的病情上。
杨叔送来的肉干有整整一大桶，明显超出了一头獠牙猪的分量，若是随意放着，底部很快就会发霉。
他们将肉干分成四份，其中一份留着吃，另三份放到陶罐里，塞得满满不透气，然后用泥浆涂满封口。
等泥浆干了之后，就是简易版的真空包装了。
“小娃，这三罐给你带去宗门，分一点给你的师兄师姐，出门在外，要多交朋友才不会被欺负。”
处理完肉干，老头接着整理家里，将杂物分门别类。
一些家具准备拿去送人，另一些可以卖钱，还有一些布匹、生活用品留给莫林将来能用。
大扫除中，意外在几个陶罐里找到一叠欠条。
老头拿起欠条说道：“我都快忘了，樵夫家赊了六罐酒，这家伙只顾喝酒不给钱，上次跟他要点花生米，还给了我一袋臭的……”
莫林在一旁听着，脑海里蹦出一个中年男子的脸庞。
樵夫住在村子西边，院子里种了花生，莫林对他有印象，因为几年前去他家帮忙时，对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，指示他劈了半天柴，还翻了整个院子里的土。
离开时不说送点花生豆，连句感谢都没有。
“还有老李家，老王家……唉！这些酒钱都收不回了……”
老头翻过一张张欠条，嘴里碎碎念着，突然全身一晃，头晕目眩，整个人踉跄几步向后倒去。
“老爹！”
莫林及时扶着他，拉到床榻上，拿出刘庆给的“愈伤丹”，服下一枚，用热毛巾敷脸，压人中，按太阳穴……
足足折腾了半小时，老头才感觉好了一些。
“老爹，你怎么样？”
老头轻叹一声，摇了摇头，语气虚弱说道：“没事，让我躺一会。”
刘庆和他说过了，这种情况在两个月里次数会越来越频繁，时长越来越久，直到……某次他倒下后，没再站起，彻底死去。
神魂衰竭，就是这种死法。
“老爹……”
莫林紧握着拳头，内心充满无力感。
修炼出灵根又如何……
天骄苗子又如何……
连身边亲近之人都帮不了，只能看着他一点点衰弱死亡……
老头缓了缓气，抬头看向窗外的景色，回顾这短暂的人生，尽是些无聊琐碎之事。
他有感而发，久违地哼唱起小曲子。
莫林刚来那时候，为了耳根清净，老头每次一开口想唱歌，他就放声哭闹，这样几次下来，老头慢慢地就把这习惯戒掉了。
现在时日无多，老头心中感慨，只能通过哼唱曲子发泄苦闷。
“小娃小娃，转眼长大嘞~”
“老头老头，一晃入土嘞~”
……
莫林默默听着，看向那张沧桑的老脸，心中绞痛。
他猛地吸了下鼻涕，说道：“老爹，我的事不用管了，你还有什么想做的，赶紧做！”
老头听后愣了愣，苦笑道：“要做的事多去了，可是有心无力啊。”
莫林大声说道：“我帮你！你有什么要求，我都会帮你！最后的时光，要活得潇洒，不留任何遗憾！”
“不留遗憾？”
“对！不留遗憾！”
老头貌似想到了什么，恍然般睁大双眼，用力点着头，说道：“是啊，我都要死了，还怕什么！”
他在莫林的搀扶下艰难站起，说道：“要做的事太多了，哪有时间抱怨！小娃，走，我们去讨债！”
“好的，老爹！我们去讨……讨债？”莫林表情古怪，“老爹，我说不留遗憾，是说以前不敢吃的、不敢做的，现在可以做了，不是让你把最后的宝贵时间拿去讨债啊。”
老头没有改变想法，说道：“我现在最想做的，就是把酒钱拿回来！赶紧的，小娃，等下你负责踢门，我负责大吼，看谁敢不还酒钱！”
莫林无奈，去拿了根木棍给他当拐杖，穿上厚大衣，出了门。
屋外下着雪，地面积了薄薄一层碎冰。
他们首先来到樵夫家。
砰！
莫林一脚把大门踢开，老头接着一吼：“老子要死啦，你再不还酒钱，老子就死在你家门口！”
樵夫惊慌跑出来，喝问道：“老酒头，你想干嘛！”
老头指着他鼻子大吼：“还我酒钱！”
“你把我家大门踢坏了！”
“少给我说有的没的，还钱！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莫林也跟在一旁大喊：“还钱！还钱！”
声音惊动邻里，附近村民打开门窗，探头张望。
“还钱！”
“你小声点……”
“还钱！！”
争执声在安静的村子里格外刺耳。
几个村民走出家门，议论起来。
一人问道：“老酒头这是怎么了，发酒疯？”
另一人靠过来说：“你不知道？他得了病，要死了。”
“还有这事？你从哪听来的？”
“就前几天，我听车队回来的人说的。”
“人都要死了，樵夫还不把债还清，这是故意不还了。”
“听说樵夫还看上了酒头家的小娃，不但不给酒钱，每次去要酒还要那小娃陪他……”
樵夫脸色铁青，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，说的话越来越夸张，从怀里掏出钱袋扔了出去：“给你，拿去！我以后不买你的酒了！”
老头接过钱袋，算了算，不依不饶道：“不够！还差两枚灵币！”
樵夫的现钱不够，只好又拿出两袋花生抵债，咬牙切齿说道：“老酒头，你好样的，我记住了！”
“记你妈！老子要死了，我家小娃要去修仙，随你记一辈子！”
老头带着莫林潇洒离开，不顾周围村民的目光，接着去往第二家。
砰！
“李小子，还钱！”
砰！
“老张，还钱！”
砰！
一家，两家，三家、四家……
等走到第五家，对方已经听到了消息，提前把大门打开，笑着脸送上钱袋。
一天内收回所有欠款，老头心中舒畅，路过一户人家时，突然停住脚步，对莫林说道：“小娃，踢门！”
莫林看了看，为难道：“老爹，这是杨叔家啊！”
杨叔对他很关照，平常也不喝酒，自然不会欠什么酒钱。
“你尽管踢就是！”老头坚持。
莫林无奈上前，砰的一声，踢开了大门。
杨叔抱着女儿跑出来，不等开口，老头就把两袋花生扔到他脚边，吼道：“老子要你同情？！一头猪就一头猪，你送一头半过来是什么意思！”
“你……你这家伙疯啦！”杨叔莫名其妙。
“老子就算要死了，也比你风光几百倍！”老头说完又扔出一个钱袋，“我莫家不欠你的，这些钱赏你给你女儿买好吃的！”
说完带着莫林转身离开，留下杨叔在原地一脸懵逼。
老头心情大好，不打算回去了，仗着莫林一身力气，继续前往下一家。
无花村里，几乎一半人的家门都被踢了。
这家人给老头帮过忙，老头就送点东西，那家人曾经欺负过莫林，就闯进去打砸一番，临走前甩出几枚灵币当做赔偿。
年轻时辜负过哪家姑娘，现在过去拜访，拿出真心好好聊一聊。
不懂事的时候，和小伙伴偷吃别人家的白菜，现在过去认错，赔付十倍价钱。
在狂妄天真的年纪，立下难以完成的约定，现在是时候来实现了。
因为些许误会，没再来往的朋友，都要死了，还怕什么丢脸，上门解开心结，重归于好。
老头一路走去，再无顾虑，有恩报恩，有怨报怨，丝毫没有含糊。
……
“孩子他妈，刚刚老酒头说的是真的？你年轻时跟他好过？”
“哎呀！很久以前了，那时候还没遇到你嘛……”
……
“爹！你还敢骂我，你以前不也是偷吃过别人家的白菜！”
“这这……不一样，我是你爹！”
……
“老酒头，我是说过要和你脱裤子绕着村子跑一圈，但那是十岁时候的事情了……”
“少说废话，跟老子出来！”
“等等，别拉我，别……不要啊！”
……
“哈哈哈！我就知道你当年是耍诈，我就知道，我怎么可能会十连输！”
“少废话，现在再来赌一场，输了这袋钱给你！”
……
原本死气沉沉的村子，过节般热闹起来。
莫林跟在一旁，神识看向赌桌前玩得入神的老头。
老头的命灯虽然虚弱，却像是在玩耍的小孩般，欢快地左右跳跃，不亦乐乎。
“老爹……”
莫林感觉到眼眶湿润，赶紧抬起头，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。
最后的时光，不要哭哭啼啼，要潇潇洒洒，不留遗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