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花村的村长名为“张实”，人如其名，是个老老实实，能力一般，长相普通，放在人群里绝不会被认出来的平凡人。

　　他人生中唯一值得炫耀的事情，就是投胎运不错，生在了村长家里。并且，村长这一身份还是血脉继承的职位。

　　无花村虽小，人口不足两百，但琐碎之事很多。

　　村民出村报备、申请土地、维修房屋、买卖见证，甚至邻里吵架、夫妻不和的时候，都会让村长来主持公道。

　　小时候的王卓最常见到的，就是几个村民急冲冲敲响家门，叽里咕噜情绪激动说着什么，然后父亲抬起手安抚几句，原本面红耳赤的村民就渐渐平静下来，接着便不住点头称是，最后消气和解，各回各家。

　　这种随手化解纠纷的手段，落在王卓眼里如同仙术一般，让他内心既自豪又崇拜。

　　“卓儿，爹今天带你去收税！”

　　晚饭时间，张实在饭桌上说道。

　　“好耶！”

　　三岁的王卓兴奋从椅子上跳起，手舞足蹈，下一刻就被在旁的母亲强行摁下。

　　“坐好！吃饭时别蹦蹦跳跳！”

　　“好……好的，娘。”王卓被训斥一句，吓得缩了下脖子。

　　“看看你！坐没坐姿，站没站姿，骨头都长歪了！”

　　王卓听到这话，赶紧又抬起肩膀，挺直背脊，眼角余光观察着严厉母亲的脸色。

　　王母名为王怀蓉，是隔壁石花村的大家族，王家的人。

　　张实和王怀蓉相遇于一次郊游，两人可以说是一见钟情，短暂几天的相处后，就私自订下了终生的姻缘。

　　王家是武道世家，起初很看不上面黄肌瘦的张实，但得知他将来会继承无花村村长的位置后，才勉强同意了婚事。

　　不过王家也提出了条件：两人生下的第一个男孩，必须冠以妻姓，并在成年后送到石花村学习武道。

　　张实听到要求，想都没想，当即就答应了。

　　他对孩子不跟自己姓这事不太在意，随他人怎么说，能抱得美人归才是最实在的。

　　婚后多年，夫妻俩尝试许久，王怀蓉终于在临近中年时成功怀孕，孩子出生后取名“王卓”。

　　张实对自己当年的选择不后悔，虽然妻子婚后脾气变坏了，但如今家庭美满，孩子乖巧听话，村子平静祥和，生活可以说是过得非常舒适安逸。

　　张实听着孩子被训斥，有些心疼，起身打开墙边的木柜，拿出一个布包，转移话题道：“我昨天把草药都买回来了，你看这些种类对不对。”

　　王怀蓉这才消停，检查起布包里的草药，片刻后脸色稍缓，对孩子说：“卓儿，今晚天黑前回来，娘给你准备药澡。”

　　“哦……”王卓听到“药澡”二字，面露惧色，但不敢提出异议，乖巧点了下头。

　　晚饭过后，王怀蓉去做药澡的准备，张实带着孩子出门拜访村民。

　　“爹，我不想泡澡，每次泡完身体辣辣的，我不喜欢。”

　　刚从一户村民家里出来，王卓就拉着父亲的衣角撒娇。

　　张实把税钱收好，继续前往下一家，摸了摸孩子的头，笑道：“傻孩子，那药澡有多少人求都求不来，你居然还嫌！”

　　“可是我真的不喜欢，而且娘好凶，每次都把我的头按到水里……”王卓边走边踢着地上的小石子，语带埋怨说道。

　　“忍一忍就过去了，这是为你好，现在打好基础，以后练武就轻松了……”

　　张实耐心给孩子讲解泡药澡的好处。

　　他从村民手里收来的税钱，有两成用作驻守的生活起居，另两成是保养议事厅、水井等公共设施的费用。

　　剩下的六成，几乎都被他拿去购买孩子泡澡用的淬体药了。

　　而且，其中有几种特别珍贵的草药，有价无市，要不是靠着妻子娘家那边的关系，想买都买不到。

　　“卓儿，你天赋很好，现在苦一点没关系，将来成为武道强者，没人敢欺负你。”

　　“哦……”王卓知道躲不过去，没再抱怨，只看了看天色，希望天黑来得晚一些。

　　父子俩一路走访，和村民们寒暄，收取税钱，少数几户有困难的人家也都用相等价值的东西抵了。

　　布匹、肉干、蔬果、铁器工具……

　　两人走着走着，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辆木推车，车上装满各种有价值的物品。

　　王卓坐在推车上，兴致勃勃整理着货物，像是征战四方的勇士在欣赏战利品，威风得很。

　　直到他们来到一栋老旧的房屋前。

　　“唉……”张实敲了大半天，看着面前紧闭不开的残破木门，隐约还能透过缝隙瞥见屋里家徒四壁的景象，叹道，“这个月也收不到莫家的钱了。”

　　王卓听见叹息声，好奇看向这栋墙体斑驳的房屋，问道：“爹，这家人上个月也没给钱吗，那怎么还不把他们赶出村子？”

　　“这个……”

　　张实犹豫着该怎么应答。

　　莫家在那场飞来横祸之前，是无花村里最富有的人家，多年来给村子带来的不止有财富，还有不少外界才能买到的稀奇玩意。

　　尤其是那些半法器。

　　每家每户里的防火阵法，澡堂里用来加热洗澡水的焚山石，水井里的净水木，驻守静室里的聚灵团蒲……

　　这些东西都是莫家在过去数百年来，一代代人花费辛苦积累的财富从外面买回来，无偿献给村子，不求任何回报，只为了让无花村的村民能过得更舒适一些。

　　如此善心，全村只此一家。

　　可惜，莫家在经历那次意外之后，跌落谷底，全家只剩莫旧一人。

　　更糟的是，莫旧偏偏还迷上了酿酒，数十年来不断购买大量材料和工具，耗光了仅存的家底。

　　若是能酿出佳酿也就罢了，可他埋头苦干几十年，酿出的还是不咸不淡的酒水，卖不了多少钱，以至于沦落到如今要躲着村长收税的场面。

　　现在的莫家，对于无花村来说就是一个烫手山芋，赶又不好意思赶走，但留着不缴税的人，又对其他村民不公平。

　　张实看向孩子天真的眼神，脑中生出想法：村子的规矩不能坏！

　　他今天是带孩子出来熟悉村长职责的，现在若是怯场了，将来王卓当上村长，估计就更没办法处理莫旧这一麻烦了。

　　他故意提高声量，说道：“卓儿，下个月……下个月这家再拿不出税钱，我就让人破门进去，将他赶出村子！”

　　声音应该是传进屋里了，只希望里面的莫旧能有点自觉，自行离开村子，别让大家难堪。

　　说完，天色快黑了，两人带着满车的货物朝家里方向回去。

　　“卓儿，你学会了没，将来你当上村长，就像爹今天这样收税。”

　　“嗯！学会了！”王卓用力点头，“我长大也要像爹一样神气！当村长，不当武夫！”

　　“哈哈哈！”张实很享受来自孩子的崇拜目光，但笑过之后，还是叮嘱道，“你别想糊弄我，等你满十岁就到隔壁村去练武，至少练到能以一打十，再回来当村长。”

　　“哦……”王卓计谋失败，颓然低下了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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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晚上，村长家的后院。

　　王怀蓉将孩子扔进一个圆形木桶里，把他的头压到水面之下。

　　噗噜……噗噜……

　　尽管王卓有所准备，事先憋了一口长气，但全身传来药物入体的强烈刺痛感，还是让他忍不出痛苦出声。

　　“娘！噗噜……娘……”

　　王怀蓉没理会孩子的挣扎，一手压着他的头，另一手稳住木桶，以防珍贵的药汤撒出去。

　　这时，她听见从主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，紧接着就见张实匆匆忙忙跑到后院来。

　　“怎么了？”王怀蓉问道。

　　“驻守……”张实喘了口大气，才接上话，“宗门那边派来了新的驻守。”

　　“哦？”王怀蓉眼中疑惑更甚，“那你赶紧迎接到静室，怎么到我这里来了？”

　　张实面露古怪之色，还未回答，身后缓缓走出一人，边打量着后院的环境，边说道：“我好久没回来，想先看看从前生活的地方。”

　　这人穿着繁花宗的修士服，腰间挂着长剑，一头黑发半束发冠，半披身后，双手负背走来时散发出一股缥缈仙气。

　　“张阳？！”王怀蓉看清来人面貌，惊讶之下松开了压着孩子的手，让王卓得以窜出水面，大口吸气。

　　张阳从血缘上来说是张实的堂弟，不过两人的父亲关系并不融洽，很少来往。

　　而且，张阳父母在那场莫家商队被截杀的意外里，也受到连累惨死。

　　张阳失去了依靠，生活拮据，无奈之下暂住到无花村，被当时作为村长的亲叔叔养了两年。

　　只短短两年，亲叔叔就以他已经长大成年为由，话里各种暗示，让他主动离开了无花村。

　　那之后，有人见到他在附近的城镇街头上流浪，蓬头垢面，模样凄惨。再然后，就彻底没了消息，不知所踪了。

　　如今才知道，他非但没横死在街头上，反倒入了宗门当上修士，现在更是回到无花村成为村驻守。

　　“这木桶还在啊……”张阳走到泡澡的木桶旁，语气怀念，“我也在这里头泡过澡。”

　　那两年寄人篱下的生活，是他人生中无法忘记的深刻回忆。

　　父母惨死，亲叔叔待他刻薄，堂兄有事没事就欺负他，生活里充满绝望。

　　更别说之后的流浪生活了。

　　桶里的王卓擦掉脸上水渍，目光在面前之人和双亲之间打量，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微妙气氛。

　　“驻……驻守大人，”短暂尴尬后，王怀蓉首先打破沉默，露出孩子不曾见过的顺从脸色，对着张阳半躬身道，“这里地方小，还是……到静室去，我们备好酒菜再聊。”

　　她一边说着，还微微侧头，挤眉弄眼给丈夫暗示。

　　张实迟疑片刻，也恭敬说道：“驻守大人，这边请，我带您到静室。”

　　张阳发出几声意味深长的笑声，点了下头：“好，堂兄，带路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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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王卓庆幸今晚逃过一劫，早早结束了泡澡。

　　他在房间里玩耍到半夜，才刚睡下，就被楼下的声响惊醒。

　　他迷迷糊糊下了床，走到楼梯间悄悄偷看，几年来首次见到如此愁容满面的双亲。

　　“那小子居然成仙了，这下惨了。”张实用手锤着额头，脸色难看。

　　一旁的王怀蓉也眉头紧锁：“宗门治下的村子超过三千个，他偏偏选了这里，你说……他是不是要报复我们？”

　　“不知道，”张实摇头，“他没提当年的事，只交待了每月购买丹药的事情，我也猜不透他的心思。”

　　他停顿片刻，又说：“他现在是村子驻守，真想整我们，我们也没法反抗。”

　　王怀蓉提了个主意：“要不，你明天带点好东西去给他赔罪？”

　　“只能这样了……”

　　两人沉默半晌，王怀蓉突然叹了口气，抱怨道：“都怪你，当年为了追我，把他当猴耍，做这些缺德事，现在来报应了。”

　　“你……”张实指着妻子，支吾一会，摆过头没再多说什么。

　　当年让他们订下姻缘的那场郊游，来参加的都是附近村子的青年，那时寄住在亲叔叔家的张阳，也在其中。

　　这本来就是一场带有相亲性质的聚会。

　　青年男女们离开安全的村子，逗留在有点危险的野外环境，期间，大伙们各显身手，在异性面前展示才能。

　　尤其男生，除了要逗女孩子开心，还要表现生存技能。

　　生火取暖、摘野果野菜、搭帐篷、探查妖物痕迹，若是能让心仪的女孩在野外过得和家里一样舒适，就有很大机会能捕获对方芳心。

　　或许是堂兄弟的品味相似，这一次郊游，张阳和张实两人居然同时看上了王怀蓉。

　　两人如何争斗不用多说，结果毫无悬念，张实以村长独子的身份最终夺得王怀蓉的欢心。

　　而张阳，不但空手而归，还因为寄人篱下的身份遭受堂兄的当众羞辱。

　　也就是这次郊游后没多久，他被亲叔叔埋汰几句，就主动离开了无花村。

　　躲在楼梯间偷听的王卓，似懂非懂，心里大概知道，那个新来的驻守好像是母亲以前的追求者。

　　“难怪娘刚刚在后院会露出那种脸色。”

　　他没有多想，又听一会，才蹑手蹑脚回到房里睡下。